爱情进化论：从远古本能到数字时代的浪漫迷思

是谁发明了爱情？

来源：中国新闻周刊
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记者：李静

发于2025.5.19总第1187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杂志

你是否曾好奇，爱情这个概念究竟源自何处？

它又如何在历史长河中不断演变？

2025年5月，婚姻登记地域限制正式取消，恰逢“520”和“521”谐音节日，全国多地结婚登记预约瞬间爆满，抢号热潮堪比演唱会门票争夺战。今年2月民政部数据显示，2024年结婚人数创下1978年以来的历史新低。

数字与现实交织，折射出当代情感的多重光谱。当我们在社交平台用“牡丹”自嘲，以“舔狗”“恋爱脑”等网络新语重构爱情，被各种攻略和量化标准包围，内心深处却依然渴望邂逅古典浪漫主义的永恒誓言。

“问世间情为何物，直教生死相许”，元好问的慨叹穿越时空，莎士比亚用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为之注解。爱情的双重面相自古有之：既能点燃特洛伊战火，也能催生勃朗宁夫人的诗行；既有“解怨释结”的豁达，也有“得之我幸”的执念。这种超越理性的力量，使爱情成为文明史上最迷人的悖论。

如今，这一悖论被绩效主义修改，被原子化社会的自我推崇冲淡。性文化的“去羞耻”尚未完成，爱的羞耻已然降临。越来越多人认为爱情是亏本买卖，不如爱自己。法国社会学家伊娃·易洛思甚至警示，消费主义、互联网约会文化等正带来“爱的终结”。这揭示了爱情的本质困境：它既是生物本能，又是文化建构，得失悲欢从来一体两面。

其实，爱情概念在人类生活中出现不过三四百年，由人类发明后便成永恒话题。它的诞生之于文明史而言，发生得如此之晚。爱情的概念到底从何而来？又经历了哪些变化？

“爱者总是比被爱者，

更加接近诸神”

爱情是文明发展的产物。刚从动物界脱胎的原始人，行为多受本能支配，两性关系只有自然属性，缺乏社会属性。此时的爱，更多是动物式依恋。

人类历史上，第一个定义爱情的是柏拉图。2000多年前，他在《会饮篇》中通过苏格拉底等人的对话探讨爱情本质，留下名言：“在爱情的激励下，爱者总是比被爱者更加接近诸神。”这被视为“柏拉图式爱情”的源头，强调精神契合。但现代研究发现，古希腊女性地位局限，柏拉图所言爱情只存于完整的人之间，后世理解或有偏颇。

男女关系的演变是人类意识演变的一部分，伴随平等和个人意识形态的蔓延。当个人从共同体解放为自由个体，现代浪漫爱才成为可能。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·吉登斯指出，浪漫爱承诺平等关系，其雏形却源于中世纪骑士传奇。

12—13世纪欧洲吟游诗人传颂骑士与贵族女性的自由恋爱，如《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》的故事。骑士为爱服役，以生命证明忠诚，催生了骑士文学。今日“白马王子”原型源自亚瑟王传奇，“绅士风度”则是骑士精神的百年嬗变。

英籍华裔学者潘翎在《真爱遗事》中写道，骑士之爱的特别在于演化出精神之爱的理想。此前，古代诗人多表达性渴望，而骑士在去除性占有前提下崇拜心上人。

历史的真正分野出现在中世纪后。人类从宗教解放，伴随人权、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，浪漫爱情作为文化理想兴起，包办婚姻遭遇挑战。18世纪后期浪漫主义运动将浪漫爱推向极致。

当时，诗人雪莱是浪漫爱的主要提倡者。他的《爱的哲学》等作品成为自由恋爱的旗帜。20世纪，雪莱更成为中国青年的精神导师。

英国哲学家罗素在《婚姻与道德》中评价，雪莱的理论建立在缺乏稳定性的平衡上：习惯势力阻碍存在但可超越，若阻碍顽固或不存在，浪漫爱便难繁盛。

“情不知所起，一往而深”

19世纪，法国大革命理想主义者将自由与婚姻编织在一起，婚姻成为浪漫爱的结果。《费加罗的婚礼》《傲慢与偏见》等作品将爱情从宗教伦理与功利婚姻中剥离，赋予其个体性。

1884年，恩格斯在《家庭、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》中首次明确注解爱情：“始于两性吸引，得到精神升华，期望缔结排他性稳定关系，是人类特有的高级情感。”这阐明了爱情的自然与社会属性。

在中国，浪漫爱成为现代启蒙的重要环节。《茶花女》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等西方小说传入，带来自由恋爱资源，帮助五四知识分子摆脱儒家束缚。爱情成为“观念革命”核心，离婚声明、自由婚约印证了私人情感的历史使命。

斯坦福大学教授李海燕在《心灵革命》中指出，浪漫爱在五四话语中成为年青一代与礼教决裂的象征。

潘翎认为，中国人对爱、性与婚姻的看法在20世纪20年代左右有关键进展。此前历史中，中国人多用“情”而非“爱”，但并非缺乏情感，或许只是羞于表达。《诗经》中已有“求之不得，寤寐思服”的句子，汉后诗词更缔造中国式浪漫：“两情若是久长时，又岂在朝朝暮暮。”《红楼梦》中“宝黛”爱情因志趣相投而生发，已体现恩格斯所说的“现代性”。

20世纪，好莱坞成为制造浪漫爱的梦工厂。从《乱世佳人》《罗马假日》到《泰坦尼克号》，好莱坞用完美主角、浪漫场景塑造经典爱情故事，深深影响全球观众对浪漫爱的期待。

尤其当代女性意识觉醒，“小妞电影”以女性角色为中心，推动全球女性思潮。

在华语世界，琼瑶构筑了爱情乌托邦。她笔下跨越年龄、阶层的爱情图景，在20世纪80年代掀起热潮，迎合了人们对自由浪漫的渴望。

中国电影爱情主题同样随时代变迁。90年代《重庆森林》《甜蜜蜜》等片，爱情与移民、变革交织；“爱而不得”成时代缩影。21世纪《失恋33天》等片反思完美爱情，从现实角度描绘人际关系，如《七月与安生》《爱情神话》，更关注个体自我与多样结局。

这些作品留下共同情感记忆的歌曲，如“苦海翻起爱恨，在世间难逃避命运……”

“爱是一种持之以恒的建构”

“浪漫之爱的目标是发现独特的自我。”1992年，吉登斯在《亲密关系的变革》中写道，浪漫爱在18世纪晚期挣脱桎梏，是因它与自由、自我实现的新型纽带相连。

进入21世纪，当东西方社会转向“自我表达价值”，爱情反成桎梏。加拿大作家阿特伍德的诗句“放下被爱的期待，你就自由了”在2024年火遍网络，人们将之应用于亲密关系，爱变成一种羞耻。

男性怕成“舔狗”，女性恐为“恋爱脑”，双方担忧付出更多。爱情难以自然发生，结局被放大，过程美好被视为无用。于是，亲密关系前，人们热衷精密计算，选择“对”而非“爱”。

互联网上情感专家辈出，部分人流转浅关系，部分沉浸理论学习，如罗兰·米勒的《亲密关系》不断再版。

美国心理学家布琳·布朗研究发现，亲密关系羞耻感源于恐惧“有缺陷的自我”暴露。进入关系意味被真切看到。

这种焦虑是集体性困扰。英国社会学家鲍曼的“液态现代性”理论认为，现代社会从固态转为液态，生活关系更流动不稳定，难以维系稳定亲密关系。